——提示:一阵巨痛突然涌上心头,抽来抽去翻扰得她神昏气散。她徐斜懵倒,扑在李杜身上,紧紧地咬住了他的肩膀,一声幽幽怨怨的呜咽拐了许多弯角,自她身上某个部分挤了出来……
接上回
冷脊背没有坚持多久。随着夜色渐浓,白梨花的热情也在不断的升温。这个热情的女人恨不得把每一个夜晚拉长,好让她和他在夜色掩护下有足够的时间作远程的旅行。而男人却似乎不能集中全部精力去领略欣赏旖旎的山光水色。他常常走神,想他那不着边际的事情。
明显的感到一丝隔阂和几许遗憾,却无可奈何。
白梨花努力去了解那颗难于了解的心。有一天,她自信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,旋风般的冲出去又旋风般的刮进来,拎着一大摞书。
却没有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。
李杜懒懒地翻着这些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小说、诗集,问道:“一下子买那么多书做什么?”
“给我的诗人看呀!”她送给他一个艳笑,“你不是做梦都想做诗人吗?写吧写吧,写够了我们在家花钱出版……”
这时不适时地响起了敲门声:“梨花姐,工商局的谢科长来了。”
白梨花站了起来:“讨厌!小乖乖,我去去就来。”
旋即听到了拉腔拉调的,娇柔得几近变形的声音:“哟,是科长大人光临呀,又是来指导我们的工作吧,欢迎欢迎!里面请!”
然后是一阵嘻嘻哈哈声。
又无情无绪的过了几天。
李杜试图去看那一大摞书,七铜八铁全翻完了,却没有看进一页诗。诗中那份虚幻空灵,那份浪漫无羁,显得那么陌生、遥远、飘渺。他拿起笔,努力去寻找少年时代那种感觉,脑子却生了锈似的转也不转。他丢了笔,陷入一种无望之中。
枯燥、严谨、冷峻的劳改生活改变了他的思想、性格、生活规律和许多幻想爱好,而最彻底的恐怕是把他从一个空想型的人变成一个实干型的人,那些无抓无捉虚幻空渺换上了一件件可触可感可摸的东西。他想,这点转变也许是他在十五年劳改生涯中最本质,也是最值得庆幸的。
白梨花却把他的这种转变斥之为堕落。她说十多年前你的诗就写得那么好,但你没有条件按自家的心愿写,更没有条件结集出版。现在条件好了,你可以整天整天地写,没有人会干涉你笑话你,而你却想打退堂鼓。“这不是堕落是什么?”
他不置可否地笑笑。
白梨花对他这种暖昧态度很不满意,但又无可奈何,只能不无怨气的嘟哝:“你很少说话,你缺乏热情。你,你变了!”
他依然不置可否地笑笑。
他自己也觉得奇怪,一贯强壮充沛的人,怎么一到这里,就变得无精打采了?他想,也许是眼前这个女人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,但这决不是主要的原因,他觉得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正在咬啮着他的肉体和灵魂。“不过,你不是也变了吗?这没什么奇怪的,都是大人了,各人在走一条彼此陌生的道路。”这种想法盘踞在他的脑海里,但终于没有说出来。
突然有一天,店里来了一个乡下人,一进门便东张西望地嚷嚷着要找黄菊香。
白梨花正在给一个顾客做消除雀斑手术,此时停了手,上上下下地审视乡下人。他戴一顶发黑的草帽,挎一个开了口的塑料袋,身体强壮然脸上已刻满横七竖八的皱纹。一个很古老很遥远的故事在白梨花脑子里一闪即逝,而乡下人却已认出了她,大呼小叫喊道:“菊香!”
白梨花认真地给客人清洗创面。这小手术她做过不下几百次,容易之处就如在白米中捡去几粒老鼠屎。而今她高度集中精力还不顺手,不顺手却便更得集中精力。
乡下人仍然站着,把塑料袋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,用捎带兴奋又很是忧伤的口吻说道:“菊香,我满大街转才找到这里来,还好得是你的那个什么豆同学告诉我的呢,我去找她妈,她妈开始还不肯告诉我,可还是告诉我了。你一走就不给家里透个信……家里,家里出事了,阿姆快要死了,得的是什么什么癌,她说要见你,我只好去找你原来的老公刘跃进,刘跃进到今下还没有讨过老婆,他还在等你回心转意……呃,他叫我去找什么豆的同学……”
“你这人真烦,不修面剪发,在这里啰啰嗦嗦做什么,妨碍人做生意。”白梨花一挥手,“小月,利娥,送这个人出去!”
乡下人一愣,眼睛和嘴唇圆成两个小O和一个大O:“菊香,你不认识我了吗?我是你大哥,阿姆要死了……”几个人一拥而上,半推半夹把他赶出了门外。他突然发了蛮力,推开众人:“菊香,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?小时候,我背着你在石堆里跑,摔了一个大跟斗,我的门牙摔断了两个,你哭……”
白梨花一拍桌子:“再叽哩呱啦胡闹,我叫警察了!”她的神情是那么严峻,口气是那么冰冷。乡下人一怔,又小声嘟哝了几句什么,倒退着出了大门。
白梨花又拿起了药水:“刚才那人可能是疯了。”又交待一句,“这件事最好不要乱传讲。”
一场雨过后,石阶路被冲洗得干干净净,满山的树和草新新鲜鲜的惹人爱,鸟虫,不知疲倦地唱着歌,得意之处竟就把整座山都占了。李杜挺挺昂躺在山地上,湿漉漉的草冷了他的背、颈,但他却又一种不可名状的愉悦激动。白梨花听说他要爬山,吃了一惊:“你一生人钻山海没有钻够吗,贴钱我也不去!”他不晓得菊香为什么那么讨厌山,此刻他也不想细究,怕坏了自家的心情。他敛声静气地听着山的各种声音。久而久之,竟觉得自家的呼吸脉搏与山连在一起了。他惊得跳了起来,困惑了他十多天的问题清晰如镜,那个吞噬着他的肉体和灵魂的东西,原来就是眼前这平平常常的山,山上野生野长的花鸟草木!
十多天的无精打采不过是一种恐城市病,他想。一种混合着激奋、酸痛、燥热、忧伤等感觉的东西从身体内升腾上来,升腾上来……
临暗,他才回到店里。
当白梨花的热情又向他铺天盖地涌来的时候,他把它推挡了开去,极冷静地宣布:“菊香,我明天会松尾村。”“是应该回去看看你爸你妈了。明天我陪你去商场买点补品回去。”“我回去后就不再回来了。”
热情不再渲染,却凝成一尊极美的汉白玉雕塑。
“我不再回来了。”他又重复了一遍。而仅这一句,就已使她目汁揽串了。
“你,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?”
他摇摇头。
“那,为什么,为什么?”
他同她说起了山,说起了树,说起了与山连在一起的山的脉搏呼吸,说起了对城市的厌倦恐惧。“就这原因吗?”她松了口气,破涕为笑了。“我这几年赚了点钱,我们可以到城郊做一座屋,前面有水,后面有山,养花种树,蓄鱼蓄鸟,题诗作画。店里的生意我会做,不要用你动气动脉……”
“不,菊香,我是注定不能坐等来食闲饭的。一闲,手脚都不晓得放哪里好。我在劳改场种了十多年的沙田柚,人家都叫我柚子李了。我回松尾村看过,哪里的土质、气候都很适宜种沙田柚,现在政策又很活,不愁几年发不起来。再讲,我爸我妈都老了,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……”见她茫然悲愁的样子,他非常肯定地补充道:“当然,我会来看你的。”
白梨花不做声了。她同他以前走过的是两条不同的路,她在两条路的汇合处筑起了一座小屋,十几年苦心经营,成了温暖舒适的安乐窝,她泡好茶,煮好热饭热菜,等待从黑暗寒冷的另一条路上的另一个旅人。等到了却又了更彻底的分歧,要向两个完全相反的目的地赶去。
正如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她对松尾村的憎恶一样,她清楚地晓得自家无能力使眼前的这七尺之躯改变主意,便认了自家的命水。她爬了起来在床底下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,倒出几本存折:“这里是十万块钱,天光后我到银行取出来,你带回去好用。还有,顺便给我家送两千块钱过去,听说我妈病了,但别说是我给的。”
李杜看一眼存折,摇摇头:“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钱,我怎么能白要呢?”
她的目汁泉涌而出,颤声道:“你替我受了十多年苦,我白梨花就是当牛做马,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,可你还说白要不白要的!你把我当作路上人,真枯枉了我的一片心意。想想我白梨花命水这么那么苦,熬日熬夜等了十多年,你一句话就要走……”
一阵巨痛突然涌上心头,抽来抽去翻扰得她神昏气散。她徐斜懵倒,扑在李杜身上,紧紧地咬住了他的肩膀,一声幽幽怨怨、深深秘秘是呜咽拐了许多弯角,自她身上某个部分挤了出来……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