朋友闲聊, 说: 画什么最容易? 一画家说: 画"鬼"最容易.
画鬼,可以没有对象可比较的, 无所谓像不像，所以说它容易"画"。看似有道理.
有《韩非子》云：“狗马最难,鬼魅最易。狗马人所知也, 旦暮于前，不可类之，故难。鬼魅无形，无形者不可睹，故易。”
这段话看似道理很通，事实上并不很对。至于“画鬼最易”之说，我更不敢同意。从画法上看来，鬼也一样地难画，或适得其反，“犬马最易，画鬼最难。”
为什么这样说？所谓“犬马最难，鬼魅最易”，从画法上看来，是以“形似”为绘画的主要标准而说的, “形似”就是“画得像”。拿画与对象相比较，像不像。形象与实物描画得很像，形似上便可说是很优秀的画。反之，形象与实物的形象很不相同的，便可说是很拙劣的画。画犬马，有对象可比较，像不像一看就知道，所以说它难画；画鬼魅，没有对象可比较，无所谓像不像，所以说它容易画。这便是以“像不像实物”为绘画批评的主要标准的。
这标准没什么错误，但低浅。那么照相发明以后，一切画法都可作废，画家都可投笔了。照相发明数百年，而画法依然存在。画家依然在画，即可证明绘画非照相所能取代，即绘画不仅以形似为标准，尚有别的更重要的标准在这里。
这更重要的标准是什么？
简言之：绘画以形体肖似为肉体，以神气表现为灵魂。
譬如画一只猫，依照实物的比例尺寸,色彩，依照解剖之理，可以画得正确而肖似。然而这是博物图，是“科学的绘画”，决不是艺术的作品。因为这只猫缺乏神气。要使它变成艺术绘画，必须于形体正确之外，再仔细观察猫的神气，看它立、坐、跑、叫等种种时候形象上所起的变化的特点，为了要明显地表出物象的神气，常把物象变形，变成与实物不符，或完全不像实物的东西。但过于流于形式主义，会失却了绘画艺术所重要的客观性。但适当的夸张不但为艺术所许可，而且是必要的。因为可能正是绘画的灵魂所在。
那么绘画，不是依样画葫芦，须在实物的形似中加入迁想, 想象，在绘画中是极重要的。有形的东西，可用想象使它变形，无形的东西，也可用想象使它有形。人实际是没有翅膀的，艺术家可用想象使他生翅膀，描成天使。狮子实际是没有人头的，艺术家可用想象使他长出人面孔来。
我说鬼魅也不容易画，便是为此。"鬼"这东西，没有确凿地见过，所以不敢说有。但在想象的世界中"鬼"确是有的。如在心中想象出适合于其性格行为的鬼的姿态时,只要把闭上，鬼就出现面前。但取纸笔来，想把鬼的姿态描画出来,往往不成功, 描来描去，难画成一个可称适合于该故事中的鬼的性格行为的姿态, 这好比侦探家要默写出曾经瞥见而没有捉住的盗贼的相貌来一样, 闭目一想,这副相貌立刻出现，但是动笔描写起来,往往不能如意称心。
因此“鬼魅最易”一说，是没有道理的。大概他们所谓“最易”，是不讲性格行为，不讲想象世界，而随便画一个“鬼”的意思。那么乱涂几笔也可说“这是一个鬼”，墨水倒地也可说“这是一个鬼”，毫无凭证，又毫无条件，当然是太容易了。但这些只能称之为鬼的符号，不能称之为鬼的“画”, 既称为画，必然有条件，即必须出自想象的世界，必须适于该鬼的性格行为。因此我想： 最难画"鬼". 画犬马时可凭实物而加以想象，鬼魅无形无迹，画时无实物可凭，全靠自己在头脑中, 岂不比画犬马更难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