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壮旺的博客

丁江波

郑壮旺

    有时会想到工厂里打工，以打工仔的身份体会一下和很多同事在一起工作的感觉。会有这种想法的大概原因是我打工的经历比较短暂，全部加起来只有半年多时间，能和我真正称呼为同事的人，为数不多，丁江波就是其中一位。

    丁江波是我离开学校到东莞打工时的同事，是个地道的北方人，具体北方哪个地方，记不清楚了。一米八几的个头，体重近两百斤，大大的头上长着一双小小的眼睛，高度近视却不戴眼镜，看人时眼睛眯成一条线，笑起来一副憨相，不笑的时候感觉有点呆。从外表上看，是个彪悍的大汉，可实际上却是个温和的人。

    可他就是一名业务员，还是一个老牌的业务员，在东莞跑业务好多年了。他是我们公司包括老板在内最年长的一位，刚刚20岁的我一听到他30多岁了，感觉他特别老，好像隔了整整一代人。当时公司只有几个人，两个文员，四个技术员，我和丁江波是业务员，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，他睡下铺，我睡上铺。

    呆在公司背地图和产品资料一个星期以后，老板吩咐丁江波带我出门跑业务，他是我离开学校后遇到的第一个师傅。就这样，一个重达两百斤的大块头带着一个一百斤左右的小伙子出门了，走路到公司附近的工厂跑业务。丁江波显然不想让我学到他太多的本事，转悠了三天，一单生意也没有谈下来，我知道跟着他这样走下去没有意义，便和老板说我自己去拉单，不用跟人了。

    我决心要超越丁江波，“干掉”这个老牌业务员。

    公司配给我一辆自行车、一个公文包及几盒名片，我便正式跑业务了。前几天照着丁江波的办法进工厂，一点收获都没有，慢慢地就摸索出一套方法，不再盲目进工厂了。东莞的工厂有个特点，本地人在厂里都会担任一些比较有实权的职务，到达一个工业区后，我会问士多店的老板，本地人主要都有哪些姓呢？姓李，姓王，或者其它。要进一个厂时，大摇大摆地来到保安室，对保安说来找采购部李小姐。那时候的保安比较傻，一听报得出部门又说得出负责人，就以为是真的和里面的人约好了的，态度会好很多。如果瞎蒙蒙对了，很自然就能进厂，如果没蒙对，有些保安会愕然地说采购部没有李小姐呀，采购部是王小姐在负责。对对对，就是王小姐，我是某某公司的，要进去和他谈合作的事，十有八九就这样混进去了。随着进厂率不断增加，发出去的名片越来越多，业务也慢慢有了起色。

    随着业务量的增多，丁江波反过来问我是怎样跑业务的，我将方法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了，几天后他说没有效果，照样是进不了门。我笑他可能是因为长得不安全，怎样看都不像个好人，丁江波憨憨地大笑起来，脸上粗厚的皮被撑出条条皱纹。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开怀，如此彻底，甚至笑出了泪花。

   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好笑，但我却明白了一个道理：同样的办法在不同人的手里，会有不同的效果，就算是坑蒙拐骗，也是需要有天赋的，像丁江波这种将憨字写在脸上的人，是没有办法成为一个优秀的业务员的，纵使他有了方法，也没有那个气场。

    没费多少劲，我就超越了丁江波这个老牌业务员。

    我的业绩不断上升，丁江波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，每次领工资的时候，都会觉得他可怜，一个30多岁的老牌业务员，还不如一个20岁的小伙子，两、三百块钱的业绩提成，连理发都要找间便宜点的店。

    某一天晚饭后，大家都吃饱了，才发现丁江波没有回来，一直到晚上八点钟，才看到他肩上驮着自行车慢慢走回来，自行车的前轮轮框都撞扁了，额头上还起了个包。问他怎么回事，他支吾了半天才说出实情：回得晚，天色有点暗，由于视力不好，下坡时一不留神撞在电线杆上，走了十多公里路才将自行车驼了回来。

    同事们都笑了，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，笑过一阵子后我就沉默了，因为我也是骑自行车出门跑业务的，也曾经摔过，衣服都摔破了，流了很多血，却不敢和任何人说。突然间我感受到了丁江波的不容易，没有多少才华，甚至没有一技之长，靠嘴皮子和脚板子养活自己，养活家人……

    第二天晚上洗衣服的时候，我问丁江波修车花了多少钱，他忿忿不平地说花了五、六十块钱，找老板报销不给报，太抠门了。

    “你有理想吗？”我问他。

    “有，我的理想就是找个妞结婚，让母亲抱上大胖孙子。”丁江波呵呵地笑。

    “你都30多岁了还没有老婆呀，记得你说过你有儿子的，难道是我记错了？”我一阵愕然。

    “那是骗人的，不想让人知道我30多岁了还没有结婚，怕别人笑话。”丁江波一边洗衣服一边说。

    “你会害怕娶不到老婆吗？”我天真地问。

    “不会，害怕也没有用，就我这种情况，估计得打一辈子光棍了，除非发一笔横财，现在的男人只要有钱，就有女人。”丁江波的回答让人很意外。

    “当你的能力撑不起你的理想的时候，你怎么办？”我继续问。

    “那就只好改变理想。我没有什么能力，没读几年书，技术也学不来，进工厂干活又呆不住，只好做业务员，没有底薪但包吃包住，只赚提成，这种活只能干一时，干不了一世。”丁江波倒掉盆里的水，拧干衣服晾晒。

    “你呆在这间公司也赚不了多少钱，你就准备一直这么呆下去？”我有点为他感到担忧。

    “我也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，我同时做几家公司的业务员，这壶不开开那壶，反正都是出去跑，顺路的。呆在这里只是贪图这里有吃有住，老是没有业绩，老板也会不让呆久，我有很多老乡，要找新的落脚地方并不难。”

    “你以后有什么打算？”

    “赚点钱，回老家孝敬母亲！”丁江波说得很坚决，利索地晒完了衣服。

    那一刻，我特别理解和同情丁江波，理解一个人在他乡异地生存的艰辛和不易。

    这是和丁江波聊得最多的一次，那次聊天后的不久，我便离开那间公司回梅州创业了。后来听其他同事说，丁江波不久也跳槽了，至于他后来在哪里做什么工作，没有人知道，他和其他同事包括我在内，都只是彼此人生路上的匆匆过客，有印象，但没有交情。

    十几年过去了，还能想起丁江波的大概模样，他驼着自行车走路回公司的情景，时不时在某个演讲场合我还会说起，说起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怀念他，而是为了衬托打工路上的艰辛。曾经走过一段一无所有而且看不清楚方向与明天的路，每天早上八点准时上班，下午六点回到公司，骑着自行车一天跑几十公里路，进工厂谈业务，吭蒙拐骗，见机行事，察颜观色，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，只为了一口饭吃，一张床睡，一个模糊不清的理想和未来……

    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当年认识丁江波时他的那个年纪，面临的将是人生下一个阶段的转变和选择。说实在话，要从经营了十几年的行当里抽身出来转行，痛苦和不安是必然的，我时常将当年在东莞打工时的回忆搬出来，告诉自己现在重新开始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沉重和迷茫，告诉自己要大胆地去尝试……

    从30多岁开始出发，也许需要20岁那年超越老牌业务员、“干掉”丁江波时的那种锐利和勇气，我还能找回当年的那种锐利和勇气吗？

   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，因为明天永远都是未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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